蒲小魚

东晋阀门维修人员

今天是十月十六日,是苻坚的忌日(日期由资治通鉴记载换算)
苻坚,苻永固,苻文玉,大秦天王,前秦烈祖宣昭皇帝。

我在一年前的冬天第一次去读他的故事。

是冬天,北京城不下雪的深冬。天那么高又那么灰暗,树的影子黑黢黢峭楞楞,像焦墨勾出来一般——笔头结着枯涩的墨块,一笔下去能掠出飞白的焦墨。手放在暖气管上会被烫得瞬间麻木,玻璃能开出一大片亮莹莹的冰花。然而不下雪。

那时我读着书,内心被冲击得无法自持。我猜公元383年的冬天一定是下了雪的,大江南北一片茫茫。黄河结了冰,失去了战士的战马慢慢地在冰上踱步。他在长安赭色城墙外凄迷的薄雪中拄着剑单膝跪地,身上伤口还淌着血。

他的长安还是那样的长安,龙首山下太极殿依然宏伟,树,大概也像焦墨勾画一样,向天空伸展着枝杈。飞廉与翁仲的巨像依然沉默地守望着归乡的旅人。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自那时起命运的洪流就已决堤,无人能幸免于难。

北方,寒冷而悲哀的北方啊!一切都毁了,人们哀号着死去,恶魔在北方的土地上巡游,血河、永夜、大火、仇恨与屠戮,自古长安乱世难长安。

命运待他为何那般不公!整整一星期,我脑海里只盘桓着这一个念头。他若非生在那个最黑暗的乱世里,当也是唐宗宋祖一般人物,何以至于身死国灭呢!他死在秋天,北方的秋来得最急。我于是从十月起,一日一日记下风物的沿变,以此窥探他当年的心境。

十月一日到七日,有大风从西北来,清透冷彻的北风。天蓝如洗,白云游走。上午时日月双悬,太阳是一团炫目的银光,月亮轻薄如雾,能看见月面的阴影。

十月三日,桂花开了。一树点点的金。

十月十日开始,全国气温骤降,我把衣柜里夏天的单衣清出去,塞满冬天笨重的厚衣服,将靴子与厚底鞋搁上鞋架。茶不再是放凉了喝,而是伴着白腾腾的热气灌进水壶里。
建筑物的阴影处寒冷得令人发抖,而金色的阳光直射处很温暖乃至于灼热。仿佛把世界划开,一半为光,一半为影。
这个时候阳光的金色最纯粹,最浓,最透亮。

十月十三日,北京的秋叶开始变色。有人拍下长城的照片,莽苍苍的北地群山,霜红澄金衬着浓绿。

十月十四日,乌鸦哑哑的叫声与风声一起传进窗。是阴天,苍白的天穹笼盖在北方的土地上。
月季花挂在蕊边上零星的花瓣边缘焦枯,中心处虽然也已干掉,却仍是艳得燎眼的红。银杏叶边缘一圈染黄。

十月十五日,下雨,很阴沉的雨。雨水的寒气浸入骨髓。灰蒙蒙的暗淡的天色把一切压迫在昏昏欲睡的氛围中。黄叶落下来,尖端染着翠绿或橙红。一小群肥麻雀蹦蹦跳跳,扑棱着翅膀飞到树顶。积水混合着灰尘,倒映着刺目的灯光——天太暗了,于是店铺都早早亮起灯。千百年来的人们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十月十六日,依旧下雨。天色极苍白惨淡。西南方有一棵树叶子已经全化为赤黄,看不到一丝的绿。暮时天际混杂着暗橙与绛紫的光晕。抬眼望见半月,月亮阴影处的黑与天的苍蓝能勉强辨别出色差,明亮处泛着金黄的光。光与影不偏不倚各占圆月的一半,正如被一把刀从中割开。

我不知道公元385年的物候是否与今日一致。如果是,那么,他应当是死在万物都迅速坠入漫长的暮冬,坠入恒久死寂的时节。每一日都是一种剥蚀。就像他的北方,生命在瓦解,一切都在死去。我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山中木叶如血般红的诡谲凄艳,佛像的眼睛是黯淡的、死的,它看不见。有鬼爪样的枫叶,边缘红透,叶脉旁剩下一点青的枫叶,落下来,堆在残破的柱脚。他在国破家亡后死在那时的五将山。那座山是与岐山一脉吧?当年有凤鸣的岐山,应当会接纳他的亡魂吧?

当地的传说,他吊死在一棵槐树上——槐树,长安大街上曾有过的与杨树一同葳蕤的槐树。这真是一种讽刺,就像他那几句话。今有劲卒百万,文武如林,鼓行而摧遗晋,若商风之陨秋箨。他甚至还要“并立第以待之”。后世人们总笑他傲慢,连史臣都要皱着眉曰“既而足己夸世,愎谏违谋,轻敌怒邻,穷兵黩武”,是啊,投鞭断流的言论对比上他最后戚戚的“吾何面目以治天下”,无怪乎读史者哀恸中往往露出嘲弄的戏笑。

可他这些话明明在十二年前也有人曾说过。
十二年前王猛当年出长安一路东进时,早就有“但愿速敕有司,部置鲜卑之所。荡平残胡,如风扫叶”的豪言壮语。潞川之战,那样一场天命般的战争,清平强盛的西部王朝摧枯拉朽,一举荡平腐朽颓堕的东燕。那时他纵兵入邺,览三台宫阙,阅东国典籍图册,计有几郡百五十七,县一千五百七十九,户二百四十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九,口九百九十八万七千九百三十五。

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秦”这个第一帝国的名字是他的朝代名、“建元”这个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中国的第一个年号,他用了二十一年。我想起他少年时挥剑捶马过渭水、他青年时登高远望游霸陵。在邺城翻览图籍,行饮至之礼,歌劳止之诗,以飨其群臣的他应该风流更甚。好一代贤明的北方帝王!

邺,这座一切开始的城市,数十年前他的宗族寄人篱下,数十年后他君临天下。枋头,他的族人曾旅居的地方被他改名永昌,以祈祷永远昌盛。那时他可谓锦衣行于昼。东西一统,天下太平,那是他们无上的功业。他那时那么年轻,有历史的使命,炽烈的理想,有灵魂相通的挚友,有敬仰他的臣民。然而危机在那时起就已埋下,秦灭燕后所面临的北方局势前所未有,各大势力分据各地,他所属的那个民族又是那样弱小。北方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一定会在某一天,某一个火星的点燃下瞬间爆炸,把他们炸成碎片。可能是他生前,也可能是他死后。我理智推演过无数次那时的时局,此处自不必赘述。那绝对是一个在当时人眼中的死局。

或许公元383年的他正是想到了当初那场战争,想到了他丞相当初那两句话。他一定知道的,灭晋比灭燕更难。他一向喜乘人衅会灭国,而那时的晋却是国力鼎盛之时。但他不能再等,他看到了一切,那时的北方反叛迭起,幽州灾异,星野失衡,所有人都在质疑他,反驳他。他逼自己孤注一掷,我猜他一定是在搏那最后一条生路。
于他而言,不伐晋是等死,伐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他就像滑铁卢之战时的拿破仑一般押上了全部赌注,却得了一个满盘皆输的结局。

悲剧是把有意义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他的人生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古希腊式的悲剧——挣脱命运的奋斗,只让他深陷于命运的泥沼。但他是英雄,他胜是英雄,败也是英雄。我每次看到史书上记载他落败后那些事都会被卷进一种悲壮的气氛中——淮北接待他的居民,冯翊冒死运粮的众坞堡,那最后愿为他冒死火攻叛军营垒的七百壮士……我会对他们心生敬意。他载记里让我哭得最惨的一段正是“三辅人为冲所略者,咸遣使告坚,请放火以为内应。坚曰:「哀诸卿忠诚之意也,何复已已。但时运圮丧,恐无益于国,空使诸卿坐自夷灭,吾所不忍也。且吾精兵若兽,利器如霜,而衄于乌合疲钝之贼,岂非天也!宜善思之。」众固请曰:「臣等不爱性命,投身为国,若上天有灵,单诚或冀一济,没无遗恨矣。」坚遣骑七百应之。而冲营放火者为风焰所烧,其能免者十有一二。坚深痛之,身为设祭而招之曰:「有忠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先父,勿为妖形。」歔欷流涕,悲不自胜。众咸相谓曰:「至尊慈恩如此,吾等有死无移。」”

古语云得民心者得天下,他们可能会被天命抛弃,但绝不会被人民抛弃。时至千百载后,人们心中的天平仍能将史书上的黑白善恶称得一清二楚。

彬县的传说,他临终前向西北射了三箭,以箭落处为坟。枕西方,西方是他自己从未去过的氐民族发源地;望东方,东方是他的长安,永远的关中王都长安。

我听说古时的氐人以火葬为俗,这习俗在五胡内迁后当然不复存在。然而他仿佛就是一团火,熊熊燃烧在寒冷的北国,直到最后把自己烧成灰烬。
他的骨早已化为尘齑,墓前被当地百姓种满了苹果树,草地上开着一朵一朵的野花。他的灵魂长留于青史,只要翻开书,就能看到那段古老而真实的传说。

当翻到新改版的中学历史教材写着他故事的那页时,我异乎寻常地感动——以前我会对着我旧版教材上对他的王朝“北方落后游牧民族”的无端污蔑气愤不已,如今我却看到对他短短的两行评价变成了他和王猛君臣相得、一统北方、开创一段太平。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不过是几个成语,平凉那一座城市的名字,一世的声名和一个故事。但至少它们足以使后人凭吊。

喜爱一位历史人物就如同爱上一颗已湮没的恒星。它早已死去,但它的光在宇宙中跨越千年,烙印在我们眼底心头。它的星尘在宇宙中飘游,直到永远,永远。我在公元2018年的北京,隔着一千六百三十三年去回望他的长安。我对着西南方的天空在风中想起他,我知道,一千多年前他曾与我们生活在这同一片天空下。他曾是北方的王,无论胜败生死,他永远对得起他的冠冕。我敬他杯酒,聊以怀古且悲秋。

(p3~p8纯属涂鸦卖萌表情包,最后一p是我祭他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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